“钱婉。”她说。
“哦,”他点点头,“你和思琼一个宿舍的吧?我和她在英语角聊过。”
她点了下头。
“背心你用吧,”他转身走了,“我脸盆放这里,你哭完了给我放回来。”
钱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水房门口,低下头,看见自己攥着他背心的手指,都冻得发红了。
后来她发现他爱泡图书馆,她就去把他借过的书都借来看,越看越觉得有意思,忍不住写了读后感夹进去。
她没想到他还会回看借过的书,发现她的文字,又回应他。
他们信里的内容干净,单纯,只是书里内容延伸出的探讨。但她的心思却幽深,蜿蜒,难以为外人所道。
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和他走得很近。
可她扪心自问,自己也没做什么。她18岁,喜欢一个人罢了,喜欢总不算犯法。
于是她任由那心思生长,蔓延,直到失控,写下那封与他相约见面的便笺,夹在那本和他一起阅读的书里。
她也没想到,那是她和他最后的交集。
然后她看着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人,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全校艳羡的恋人,而他也再没有和她看过同一本书。两个约定“以后谁出了事可以彼此托付孩子”的好朋友,就这样渐行渐远。
她毕业,父母催婚,她胡乱嫁人,生下一个女儿,聪明漂亮。她和丈夫吵架,和婆家吵架,然后发现他们背着她欺负钱佳宁。
她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,这辈子没这么硬气过。她离婚,把钱佳宁带走,努力工作,养孩子,只是再也不敢谈婚论嫁。她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,要强,争气,懂得心疼她,口头禅就是,没事妈,我都这么大了。
养到养着,大学同学忽然来问她葬礼的事,语气惊讶:“小钱,你都不知道?你和思琼那么好,你不知道她出事了?”
隔了这么多年,她又见到了那个人。葬礼上,阴沉沉的,不负少年潇洒模样。他们的孩子和佳宁一样大,站在一边,脸色也很差。
而思琼,没了。
她开始恨他。不是他,她和思琼还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;不是他,她就不会万念俱灰地随便找个人嫁了;不是他,思琼根本不会死……
她想给自己这失败的一生找一个罪魁祸首,她终于找到了。
结果工厂出事,他也人间蒸发了,他竟然也人间蒸发了。留下一个16岁的孩子,样子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她去找路焱,遇见他被人打。他眼睛和思琼好像。她看着那双眼睛,想起18岁的思琼和她说:“婉婉,你真好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和你保证,以后要是你出事了,我肯定会把你的孩子,当成自己亲生的养。”
18岁的钱婉坐在宿舍床上晃着腿:“呸呸呸,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。”
“我是真心的!”思琼说,“难道你不是吗?”
钱婉想了想,说:“好吧,我也会帮你养的。”
“一言为定啦!”
一言为定啦。
陵园里,钱婉看着路焱递过来的纸,慢慢地抬起手,接过。
她把那滴18岁的眼泪,从自己脸上,擦干净了。
那天分明是钱佳宁第一次见到路焱妈妈,可除了她,另外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。回家不久,钱婉早早回了房间休息,钱佳宁和路焱也有点累。
结果回了房间,两个人都睡不着。
她去摸手机,打开的一瞬间,就看到路焱给她发:[睡了吗?]
她回复:[没有。]
[嗯。]
他没话了。
她给他发:[干嘛?]
等了一会儿。
[你来找我吧。]
她起身过去了。
可能是朝向的原因,书房比她房间冷了些。她在他狭窄的床上躺下,他把她搂进怀里。
她以为他是想和她说话,结果他吻了下她头顶,就把眼睛闭上了。
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。钱佳宁睁开眼,只能看见他的锁骨,和垂在颈间的子弹吊坠。
“没事了?”她轻声问。
“没事,”他低语,“你在就行了。”
然后他身子弯曲,把她包进怀里。她顺着他身体的曲度弯折身子,觉得他要把自己嵌进身体里了。
“阿姨会喜欢我吗?”她睫毛扫着他脖颈问。
“谁不喜欢你。”他低声笑。
“但是你是最喜欢我的。”她小声说。
路焱顿了顿,抱她更紧。
“我也最喜欢你。”她自言自语。
他喉结隔着她长发动了动,轻声说:“快点回家吧,我真是……”
她笑起来。
剩下几天,钱佳宁过得都挺恍惚的。有时候钱婉做饭,有时候路焱做饭,她只管吃和洗碗。在那间小房子里一觉醒来,时常觉得还在高中,着急忙慌地去找书包和校服,找一会儿才想起来,自己都27了。
27岁的钱佳宁,终于又过上了和17岁一样的日子。仿佛冥冥之中,错转许久的齿轮,终于嵌合回它该去的地方。
过年七天,到了第五天,钱婉看啥事不干的钱佳宁终于开始不顺眼。
“干点活去。”她指挥她。
她别的也不会干,被赶去拆生菜,路焱难得被钱婉叫去歇着。结果他一边和钱婉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看钱佳宁,看得钱婉都觉得好笑起来。
“那是厨房,”钱婉语重心长,“不是战场,你怕她出什么事啊。”
路焱一愣,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度紧张。结果刚把视线收回来,就听见钱佳宁一声鬼哭狼嚎,倒退两步,撞到厨房门板上。
他条件反射地起身去看。
钱婉家里厨房不大,灶台上摆着几个装菜的盆,里面摆着拆开的生菜叶子。路焱过去把钱佳宁拽身边,语气也意外:“怎么了?”
他还以为切着手了,这也没见血啊。
她目光无神地看了他一眼,结结巴巴地说:“毛……毛毛毛……”
路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,也是哭笑不得。
菜叶上有毛毛虫。
这么多年了,还在怕。
她应激反应似的站在原地不动,路焱揉揉她头发,把她往怀里揽了一下,一下下拍她后背。钱佳宁缓了一会儿,呼吸节奏总算恢复正常,头往他肩膀上一埋。
“去客厅看电视吧,”他把她往厨房外推了推,“我弄就行了。”
她僵硬着被推出厨房,钱婉看她一眼,也有点意外:“你这么怕虫子?”
她胡乱点了点头。
钱婉收回目光。
“我都不知道,”她轻声说,“小焱都知道。”
母女两个沉默片刻,钱婉站起身,也去厨房了。路焱刚接手钱佳宁的活,钱婉叹了口气,说:“算了,我来吧。”
路焱被她拽得让开些位置,钱婉洗了把手,也站到灶台前。动作停顿片刻,她问:“佳宁……还怕什么?”
路焱站在一边儿愣了愣,慢慢回忆:“挺多的。怕虫子,怕高,怕黑,怕晕船……”
“是么?”钱婉苦笑,“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。”
她把生菜慢慢浸到水里:“我一直当我的女儿,什么都不怕呢。”
路焱比钱佳宁通人情世故,顿声片刻,随即回答:“钱阿姨,您一个人把她带大,您做得很好了。”
钱婉摇了摇头,拧开水龙头,看水流把生菜上方才没洗净的褐斑冲掉。
“都这么大了,小时候的事,也弥补不了什么,”她轻声说,“还好你在,你照顾得,比我周到多了。”
把菜拿回来,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。
“小焱,”她问,“那你有怕的东西么?阿姨记得你以前对那个……有点阴影。”
“没事了,”路焱说,“从深圳回来,就都没事了。”
“吃了挺多苦是不是?”
“也还好。”
“那不容易,”钱婉闲话家常的样子,“什么都不怕的人,很少见。”
路焱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碗筷,开口:“也不是。”
钱婉转头看他。
“也有怕的,”路焱笑笑,“她刚才那样,吓我一跳。”
钱婉摇摇头,也笑了。
假期很快结束了。他们收拾行囊,再度回到了上海的家里。
路焱所有自制力都用在带她看星星前了,之前七年都没事,现下七天都嫌长。两个人回家一同进浴室,镜面上水汽蒸腾,起初是她的手印,而后又被他的覆盖。水痕沿着沟槽流下,潮热从浴缸蔓延到卧室,地板上是交叠的水淋淋的脚印。
她咬他颈间垂落的银质子弹,在上面留下新的齿痕。他这时候都不喜欢说话,今天倒是破例,发力前深吸一口,每一块肌肉都把她情绪吊起来,却戛然停下,让她喊起自己的名字。
她被吊得难耐,细声喊路焱,后颈随即被握住,捞进怀里,耳畔是他的低喘。
“声音好听点。”
她放松嗓音,柔声喊:“路焱。”
她伸出手,搂住他肩膀,闭上眼。他把眼睛埋进她脖颈,声音很轻。
“钱佳宁,”他说,“我爱你。”
他从未这样直白地说过这句话,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。
他的睫毛在她颈间动,嘴唇触碰着她的锁骨。她的身体起了只对他才有的反应,喊他名字的声音也越发飘渺。
她爱了10年的人。
她的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,指尖被扎得痒痒的。他埋低身子,而她右手沿着他肩膀滑落,和他五指交缠。
她翻身过去,乌黑长发散落,露出漂亮的肩膀和脊背线条。他手臂从她身后穿过,按住她锁骨,两个人身体的弧线是完美契合的好看。
他粗粝的指腹嵌入她柔软的皮肤,他送他的神明上云端。
***
年后复工第一天搞得这么疲惫,这事超出钱佳宁计划。睡醒的时候路焱从身后抱着她,腹肌贴着她后腰,胸口覆在肩胛处,两个人都身子微屈,她被裹在他宽阔的怀里。
钱佳宁转了下身子,他半梦半醒地来吻她颈窝。她摸了摸脖颈,留下吻痕的地方触感略有不同,于是叹了口气,知道今天势必要穿高领了。
“路焱,”她小声说,“松开我。”
他也慢慢醒过来,鼻息灼热。两个人都得去自己的公司,钱佳宁要自己打车,不让路焱送了。
“那给你买个车?”路焱坐起身子思索。
“不要,”她起身洗漱,“我打车路上还能睡会儿。”
手忙脚乱一阵折腾,总算出了家门。下楼的时候钱佳宁的车已经到了,回头看见一出家门就变得冷静自持的路焱,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,冲他揪了一把自己衣领。
火树红花一闪即逝,路焱目光被烫着似的移开。
“什么反应?”她低声说,“你干的好事。”
他收回目光,伸手,把她高领妥帖掖好。
“别说,”他点评,“还挺有艺术感。”
钱佳宁:……
闷骚判刑吧。
路焱无期。
虽说过年在家,不过她一直没闲着,把团队2月的工作都提前梳理了一遍。早春清晨,气温仍有寒意,但光线已经转暖。她从出租车上下来,迈着轻快步伐走到云和月工作室前。
房门轻掩,她不是第一个到的人。
钱佳宁忽然觉得心情很好。
她有预感。
这将是她生命中,最好的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