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食不定時影響的嗎?”
“當然,那也是壓力的來源。再氣滯下去會結瘤的。這方服三天,先改善飲食習慣。友哥,麻煩你。”
藥方跟診斷表讓禤猶友推出小氣窗給曾麗雯。準備好替下一位看症的陶思安,聽見該待寧香堂抓藥的林惠廉在外頭講了些什麼,令輪候的病人們紛紛驚嘆騷動。
想專心工作的陶思安本著未有誰前來報告,需要其親自處理而認為允可忽略。豈料,竟開始聞得樓下隱約的叫嚷,她遂從辦公椅起身,出門碰著難堪又疑懼的一眾。
“怎,王子?”
白茶湯色澤由困惑至震懾的電光石火間。
──甫把關鍵字消化陶思安連眼鏡也忘了拿掉幾乎用跳的翻下梯間,跑到已形成密不透風人牆的寧香堂門口。
“……呃,真的不召白車嗎。”
“我見過她、佛光街街市,粗身大勢卻常常自己買餸的……”
“老公呢?親娘家婆那些一個也沒陪著呀?”
“是不是外遇……”
“家婆呀,有時滿變態的。明明同是女人、自己好歹曾懷胎十月吧。怎能這樣子……”
“噓!陶老醫師在勸,別添亂胡說啦!”
人牆越外層的越是些看熱鬧的閒雜冗員。陶思安必須擠得快目睹內情了,才辨別得出拿著籌號本是候診的病患。
“唉、陶醫師來了!”
“陶醫師,快幫她看看吧──”
誰的大叫牽動漣漪,把一切的障礙瞬間喚開,還她清晰的視野。
偌大的寧香堂中。員工互相依偎統統縮在百子櫃前,面朝另一端貼壁長椅上抱著渾圓大肚、臉色發白,顫抖著手拿鎅刀架住自己脖子的孕婦。
兩方之間,還有嘗試交涉、在較接近長椅的廚房旁寫字枱邊的陶時謹、陶韶韶及雷素菲仨。
“三叔公,這──”
“你、你說能幫我的就這、孩子?開玩笑嗎!是不是趁機來聯絡我老公、抑或報警──是不是!!”
本來依然很好奇這局面的成因。
但在那歇斯底里,不惜毀掉聲帶的大吼後,陶思安便觀察得來數個緊急狀況。這使她不自覺的前行一步,不慎觸發了孕婦的敏感神經。
“別過來!我說了報警會刺下去的!”
“沒人報警。也聽你的沒人叫白車,是不是?”
陶時謹雙眸瞪大示意姪孫女靜止,同時忙著引導圍堵的人們點頭和應抑制緊繃氣氛。陶思安無計可施,唯先倒退幾步緘默。
然而孕婦的情況未見好轉。她似疼痛的咬牙切齒、冷汗淋漓得肌膚發青;卻仍固執地死命抵抗,利器不曾鬆懈的持續恐嚇,並狠狠瞅著說話的長輩。
“讓這位陶醫師看一看,我保證你醫院都不用到。”
“她?二十不足的孩子能幹什麼?!”
“呃。我快廿五了。……”
“你這樣講太過分啦、我們可是專程來找陶醫師的!”
“對啊,朋友的久咳服一劑藥就痊癒了,介紹我來的呀。”
“我老公的甲狀腺是靠陶醫師避免開刀的!”
“隔離街鄧記大花店老闆娘很推薦坐月找陶醫師調理身子呢。”
“我的風濕是看陶醫師才好的!”
嘀咕著意圖澄清自己的年齡。怎料身後的人群說話此起彼落,迫不及待替被貶低的陶思安發聲。
那些略帶憤慨的抗議,雖然衹純粹想要反駁孕婦無理挑戰了眾人深信不疑的選擇,但熱鬧的勢頭讓其開始動搖──以自殘威脅的主角,目光閃爍,並分神在句句一致立場的親身經歷之上。須臾,她直直望向陶思安。
機會來了。
“怎稱呼?”
“……我老公姓許。”
“許太,既然你已經在我的醫館,不如花五分鐘讓我診斷一下吧。”
這連番的談判之間,可能有更多已沒印象的細節。陶思安衹夠記得鎅刀一旦剝離了她汗濕的指節,寧香堂上下終於把悶著的濁氣呼出的剎那。
為求儘快確保母嬰的情況,陶思安蹲下便將平日分開的兩種把脈程序同時應用在患者左右手腕,希望加速抵達整治的步驟。
“……阿爸。『高調低就』能這樣進行的嗎?”
“我……從沒想過能這樣。”
這衹有陶氏內部方得悉的獨門號脈法“高調低就”──先追著盛暢的高峰而去,滯弱的低潮則留後,加推些許自身氣量輔助摸索至根源及比對。
始創的就是陶時安、陶時廣及陶時謹三兄弟。沒料到相隔了一代,便被後裔更靈活地應用著。
“廖姨,拿熱敷袋,毯子。弄溫毛巾。”
“是、馬上到。”
“俠仔,帶紅糖暖水來。然後去請寶叔用薑、肉桂和紫蘇煮沸四碗水。目標是取蒸汽,所以倒入面盆端上便可。”
“收到老闆。”
僅一分鐘的診斷,她馬上定奪治療方案,相較是吩咐別人去做這步最挪用時間。
“你大早吐過,所以晝前也沒吃東西吧。還勞累處理家事外出購物的,不覺暈眩嗎?”
“她就是昏頭轉向站不穩了,才被扶來寧香的。”
接過廖音琪拿著的毛巾和毯子,陶韶韶上前幫忙;替人抹淨額頸間的汗水,她順道回應。熱敷袋放置的地方落定,毯子亦蓋妥後,輪陶時謹走近。
“有流產危險吧,思安。”
“是。胎靈在脫離,溫度很低。剛剛氣衝的反作用,現在收縮寒滯。加上,她已有流產歷史。必須借些法……”
“去吧。我先幫她揉百會穴解暈。”
圍觀不散的人們困惑關注那虛脫得幾乎沒動的孕婦。
她被前代的陶醫師按摩著頭頂時,當代的年輕陶醫師起身、奪走了某男員工手上的青花紋飯碗。白外衫背影消失在廚房一會兒,重新露面頃刻仍拿著相同的東西、並直接送至孕婦的嘴伴。
“陶醫師真的好厲害啊。”
“是呢,那什麼藥方,神奇極了、飲完幾乎立即見效──”
“對!瞧她的臉、有血色了呀。”
“下次一定要帶我媽來看婦科。”
種種終究可處理收拾的狼藉,再麻煩艱鉅的付出均不算什麼。她幾經碾壓的頑抗心智,現在似乎已能這麼解讀比較不切身的事態。
畢竟,往後日子總有不計其數未能掌握的會紛至沓來。不開展這樣的思路,大概是在跟自己過不去。
情願畫地為牢、固步自封六年,眼睜睜外頭千變萬化的世界。今時今日,好不容易有了出走的念想。她承認,在內心某處希望上天欣賞這決定,至少賜予平坦一些的道路。
或者,讓她有喘息的間距。
“您所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,請在『咇』一聲後留言,或遲些再試,謝……”
在發現自己重新拿起那巴掌大的機器時,陶思安已按下號碼撥接,並得到了一樣的生硬清晰錄音。
當明白徒勞的動向是潛意識在企圖阻攔回憶,已然太晚。無有雨滴滋擾及車子呼嘯靜止的空檔,她媲美光速的腦內互聯,便足夠將畫面搬上銀幕。
聽說由於父親的債主騷擾,孕婦迫不得已搬抵紅磡才兩個月。
陌生環境令她異常不安,精神萎靡地把自己藏起來,什麼亦不肯透露予家人。當天還跳過約定好了的產檢、讓醫生通知了憂心的丈夫與嚇壞的岳母。
徬徨的母子找人兩小時仍沒結果,準備報警的了。幸而他們打算多走一條街問問,正巧詢及的店舖內有經過事發現場、卻未逗留的知情客人,方懂得匆匆趕至寧香。
那會兒虧廖音琪在苦苦斟酌字眼,想勸孕婦聯絡家人。
陶思安則確保了人沒大礙,提醒注意事項,下過醫囑方允准離去宣布繼續應診。
“陶醫師,抱歉了、也謝謝。之後再來打擾拜託你,可以嗎?”
“當然,別客氣。”
事情總算完滿落幕的空隙。
眨眼都來不及的嚴苛規範。
開始轉頭分神的無預警間。
“陶小姐,對不起。聽了留言才知道是你。”
“……不,是我為了奇怪的──”
“老闆早提及你的一些事。我猜,在你而言,這湊巧是不奇怪的。……”